发布日期：2025-03-30 20:34    点击次数：143

原标题：她的“小众研究”黄色小说，直面一个不该遁藏的“民众课题”

新华社记者 王京雪

对通盘东说念主而言，“近亲的死一火”皆是房间里那头被刻意遁藏的巨象，有朝一日，终须濒临。

少有东说念主知说念，丧亲之痛——陪同丧亲而来的哀伤，亦然一个学术研究课题。

也曾，李昀鋆对此也一无所知。直到母亲的顿然离世让她成为一个堕入哀伤的年青东说念主，又成为一个研究哀伤的年青东说念主，并因此，遇到不异在哀伤中的年青东说念主。

时辰调节不了一切

东说念主生的变故发生得太快了。

2014年夏，正在教室自习的李昀鋆接到母亲中风住院的电话，急忙赶往病院。4天后，她失去了母亲。

接下来的事，皆发生得太快了。

母亲的遗体被推出来，她俯下身，按母女俩的民风，亲了母亲4下，额头、左颊、右颊和嘴唇。

火葬炉开启，她亲手把母亲的遗骨拾起，装入骨灰盒。

其时，这个21岁的女孩好像比大部分同龄东说念主更逍遥、更知说念该作念什么。

从本科到研究生皆攻读社工专科，李昀鋆作念过多样实习，包括去病院作念安宁疗护志愿者。

专科考验让她从不惜于抒发爱意。母亲生前，李昀鋆往往亲她、拥抱她。母亲临终时，她像安宁疗护志愿者培训时教的那样，跟昏厥着的母亲讲了许多话，说念谢、说念爱、说念歉、说念别。

葬礼上，李昀鋆哭得肝胆俱裂，“莫得压抑，特地志地去宣泄”。

她想，接下来，我方会逐渐从缅怀中走出，“粗浅”地生活下去，就像东说念主们说的那样，时辰能调节一切。“我真实以为会这样。可等葬礼放浪，却发现通盘事情皆跟我设想的不同。”

外东说念主眼里，李昀鋆很快放下了悲伤，不绝在复旦大学的硕士学业，运行忙着恳求读博。但她以为我方快“疯掉了”。念念念随时袭来。她爬楼梯爬到一半，会哭；骑车去教学楼的路上，会哭；提起手机，猜想打欠亨母亲的电话了，会哭；晚上迟迟不敢回寝室，在校园里逛来逛去，找没东说念主的边缘偷着哭……“莫得东说念主告诉过我，失去亲东说念主的生活是这样。”

她向家东说念主倾吐，但每个东说念主皆劝她放下。父亲运行相亲，通盘东说念主看上去皆已释然，唯独她放不下也不肯放下。

她感到困惑：为什么我方这样愁肠？为什么糟糕这样漫长？我方是不是不粗浅？“我一直在想我要哭多久。也许是21年，因为她养了我21年。”

硕士毕业后，李昀鋆到香港华文大学读博士，研究作念父老群体的研究。入学后选导师，她在学院官网上找作念有关研究的浑厚，看到陈智豪教学的研究规模里，有个从没见过的英文单词：bereavement。

“我打开辞书，一查，‘丧亲’。‘哐——’地一下就哭了。”她用物体撞击的拟声词，形容阿谁落泪的顷刻间。

那是李昀鋆第一次知说念，原本丧亲亦然社工的研究规模，而她的愁肠、糟糕等心情在这个规模有专属的名字：grief，“哀伤”。

她不规画作念这类研究，“发怵震荡我方”。她选陈智豪作念博导，但只跟他聊父老研究。关于荫藏丧母之痛，她如故轻车熟路。

入学后第二学期，陈智豪给本科生讲通识课《与哀伤共存》，李昀鋆是助教。

课上，陈智豪说：“哀伤等于爱，你爱一个东说念主多久，就会哀伤多久。”

那一天，李昀鋆从课上哭到课下，坐校车离校时还在哭。“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开释。原本我的哀伤不是有问题，是对我母亲的爱。”

两个月后，李昀鋆遇到一场车祸，在病院里躺了19天。她运行推敲改动博士论文的研究主见。“我发现即使年青，也可能会死。我运行念念考东说念主生里有什么对我绝顶首要，是死之前一定要作念的，我决定研究丧亲和哀伤。我想知说念我的哀伤是怎么回事？究竟要怎么贬责？它真实太重了，是我生命里一个好重的东西。”

被渐忘的“东说念主生第一次”

“为什么研究这个？有什么意旨？”更换研究课题后，李昀鋆发现，我方需要“花很鼎力气”反复回答东说念主们的质疑。

不异的问题不会抛向她那些研究老年东说念主群或流动儿童的同学。但是，丧亲者的哀伤？那不是跟着时辰荏苒就会自愈的东西吗？

“因为我导师等于作念这个的。”“因为丧亲者需要得到更多关注。”彼时，李昀鋆会藏起简直的初志。有时候，连她我方也怀疑，这个“自利”的研究真实有价值吗？

其实，学术界对丧亲之痛的探究已逾百年。1917年，知名情愫学家、精神分析派别创举东说念主弗洛伊德在《乱骂与忧郁》中提倡“哀伤责任”表面，见识丧亲者需要除去对死人的情谊依赖，从丧亲之痛中规复。行为哀伤研究的奠基性表面，这一不雅点影响长远。

而后，学界对丧亲与哀伤的研究不断发展。外洋学者逐渐变成一个共鸣：哀伤是高度个别化的历程，丧亲者应有“哀伤权”，以我方的阵势和节律抒发哀伤，并取得社会的承认与辅助。

研究中，李昀鋆寄望到一块空缺。

检索中国大陆地区的哀伤研究时，她发现有关文件数目有限，且多聚焦汶川地震幸存者、失独老东说念主等群体，简直莫得对年青丧亲者的关注。

事实上，主流哀伤研究也长久暴虐年青东说念主。直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，第一册探讨青少年哀伤的文章才得以问世。

然则，资历父母离世的年青东说念主远比东说念主们设想的更多。参照西方数据，李昀鋆推算，这一东说念主群约占年青东说念主群的3.4%-11%。他们尚未彻底独处，处于东说念主生发展和栽种身份认可的要津期，对死一火衰退情愫准备，是哀伤调适贫穷的高危群体。

李昀鋆指出，要是衰退死一火教诲，这些年青东说念主往往在毫无准备下，遭受东说念主生中领先、也最千里重的区分。他们对我方是非的哀伤胆战心摇，同龄一又友莫得有关教学和常识，不知说念怎么禀报，社会辅助也十分有限，令他们倍感无助。

李昀鋆将这种景况详尽为：“被渐忘的‘东说念主生第一次’。”她想关注的恰是这种“第一次”。

“咱们”的故事

一度，李昀鋆牵记我方毕不了业。要找到雅瞻念禁受研究访谈的丧亲者太难了。在熟东说念主网罗和公益机构几经碰壁后，她试着写了封访谈对象招募信，发布在我方的微信公众号上。

信写得诚笃。将胸比肚，她显着，在对死一火半吞半吐的氛围里，许多丧亲者渴慕有契机光明正地面倾吐哀伤，又怕被东说念主松懈对待。这封邀请信本日就取得大皆阅读和转发，191位丧亲者填写了报名信息表。

从2017年8月至2018年9月，李昀鋆完成了106次对中国大陆地区丧亲者的访谈。跟着选题规模的聚焦，其中44位资历父母离世的年青东说念主成为她博士论文的书写主体，包括33位女性，11位男性。

他们多为独生子女，在10-30岁间资历了父母的离世——27位父亲离世，15位母亲离世，2位双亲离世。禁受访谈时，最年青的19岁，最年长的34岁，平均丧亲时辰5.37年。

母亲过世后，李昀鋆总以为我方是个孑然的“异类”。当今，她遇到了44个“同类”。

她曾遑急地想了解其他东说念主怎么贬责我方的哀伤，怎么剖判我方的资历，又怎么不绝“好好生活”。当今，在受访者翻开的诉说里，她一丝点波及哀伤简直的肌理。

李昀鋆发现，简直通盘受访者皆有一个相似教学——他们一丝与他东说念主展露我方简直的哀伤感受。

访谈放浪时，许多东说念主会说，这是第一次露馅我方守密的哀伤，连最亲密的家东说念主也没听过这些。有东说念主告诉李昀鋆，之是以雅瞻念参加访谈，一个原因是“我也真实很想讲”。

在李昀鋆看来，尽管“80后”“90后”被视为更具个性、更敢于挑战传统的群体，但巨匠渊博盲从传统法例，把哀伤深埋心底。“少数东说念主跟我一样，尝试过与家东说念主共享，但咱们皆发现这条路走欠亨，不知说念为什么，会被处处遁藏。”

绝大多数受访者在父母离世数年后，仍然“无法禁受”“绝顶糟糕”，这与李昀鋆我方的体会一致。有东说念主说这种心情猝不足防，是“一个无处不在的东西”；也有东说念主问李昀鋆，“母亲过世三年了，我如故在愁肠，是不是不粗浅？”

李昀鋆试图在社会文化情境中探究这份哀伤，以一些好意思满的叙述，展现从父母离世，到葬礼以及葬礼之后，这些年青东说念主资历了什么，如何一步步藏起哀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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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很特地志地这样作念。”李昀鋆讲明，丧亲教学常被视为个东说念主的、内在的情愫历程，成果是东说念主们容易去非难丧亲者，比如，你为什么不去跟家东说念主一又友乞助？你为什么不够坚韧，弗成放下？

通过44位受访者的讲演，李昀鋆记载下他们身份悠扬的历程，也记载下他们重构东说念主交易旨的抵挡。李昀鋆认为，哀伤会重塑东说念主们对寰宇的通晓。就像她在母亲过世后，感受到东说念主生的“不刚正”，许多受访者也有雷同感受，但令她诧异的是，“他们关于死一火、生命、家庭和爱的想法，他们对意旨的追寻比我丰富太多了”。

为保持客不雅，访谈中，李昀鋆莫得走漏我方的丧母身份。但在研究后期，她会不断跟受访者更新研究程度，将这一研究称为“咱们的故事”——她和他们，45个失去近亲的年青东说念主共同建构的故事。

2020年，李昀鋆完成了博士论文《父母丧失、追寻意旨和身份改动：芳华期和成年头期资历父母离世的中国子女如安在其“成东说念主初显期”与哀伤共处？》，这大概是中国大陆首个对年青丧亲子女的质性研究。

她选了这年的7月29日行为论文答辩日，这一天是她的母亲甘瑞珍的忌辰，其后，又成了她我方的成亲操心日。

亦然在准备论文答辩本事，李昀鋆不再守密我方的研究初志。“我决定说出来，我资历了母亲的死亡，我很痛。刚运行，也会怕别东说念主辩论，怕被说像祥林嫂，但我好像找到了一些说出来的意旨。”

她想让寰宇看见、承认和尊重那些年青东说念主丧亲后的哀伤，让他们的声息被更多东说念主听到。

与哀伤共处

“博士论文写完后，我的哀伤依然很是非。它并莫得带给我所谓的息争，和设想中的谜底。”李昀鋆以为，作念这项研究的历程不是自我疗愈，而是自我探索，“像去海底潜水”。

最终，她莫得找到领先想找的那份矿藏，却在整段旅程中遇到好多可人的小鱼，看到好多不同的征象。

这不是一次责骂的探索。整理、分析访谈贵府的那两年，她千里浸在受访者的故事中，“我很糟糕，以为哀伤是一个想不解白的东西，一个强大的疑心，一个没东说念主愿碰的东西。我真实能把研究作念好、作念出来吗？巨匠把那么珍稀的东西交给了你……”

回异常看，她赞好意思我方的运道，有契机走过这样一段旅程，遇到这样一群“同业者”，奢靡地花3年时光叩问一个魂牵梦萦的东说念主生命题。

“作念完这个研究，我跟我的哀伤好像资历了一次很深刻的往复。”李昀鋆发现，她能更了了地看清我方的哀伤、剖判我方的难以宽解了——把她的哀伤如洋葱般层层剥开，最内核的部分，是她无法禁受母亲生命意旨的虚空。

如今，她不再被迫承受哀伤的影响，而是自主地作念出遴选。“我遴选不断争，也收受了我方这种遴选。其实哀伤从来弗成‘走出去’，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，你只可跟它相处。”

导师陈智豪的那门课，叫“与哀伤共存”，写论文时，李昀鋆化用了这个题目，改成“与哀伤共处”。“‘共存’的话，嗅觉哀伤更多是一个客不雅存在，咱们没办法对它作念什么。而‘共处’，是说丧亲者能我方决定与哀伤相处的阵势，不错主动聚首一丝点，也不错离远一丝点。”

李昀鋆一再强调，哀伤的实践是爱，是想不绝爱阿谁首要的东说念主，但所爱之东说念主已不在这个寰宇上。正如汉代声训学经典《释名》所言：“哀，爱也。爱乃念念念之也。”

东说念主们不必因哀伤的难以止息而自责，怀疑“唯独我方有问题”，那实在仅仅一种再粗浅不外的“爱的代价”。有这种感受的东说念主好多，巨匠仅仅各自千里默。

2024年，李昀鋆去公益机构实习，为丧亲者作念哀伤指令。她介意到好多丧亲者的诉求，皆是想“规复粗浅”“把病治好”。

尽管寰宇卫生组织在2018年发布的《国际疾病分类（第11版）》里，将病感性哀伤从抑郁症里分离出来，命名为“延伸哀伤阻碍”。但在李昀鋆的不雅察中，绝大多数想“治好病”的丧亲者皆不允洽延伸哀伤阻碍的会诊表率，并未因哀伤导致日常生活、社会筹商、责任学习等功能受损，他们仅仅绝顶糟糕。

李昀鋆会耐性讲明，这种哀伤不是病，无需“调节”。她但愿更多东说念主不要像她当年那样，对我方有那么多非难和不睬解。“咱们对丧亲者的耐性太少，对哀伤的了解太少，留给哀伤的生涯空间太小。”

她但愿东说念主们能给哀伤中的丧亲者更多剖判和睦意，让他们知说念我方无须独自承受一切。毕竟“不幸但又无法躲闪的生命真相是——咱们通盘东说念主皆将是、恰是或也曾是与哀伤共处的东说念主”。

她饱读舞丧亲者正视哀伤，不雅察我方的哀伤究竟什么状貌。“这种直面会很糟糕，但也能匡助他们在接下来的东说念主生中作念出不一样的遴选，变得更有劲量。”

她提起我方看过的一个说法：关于丧亲者，哀伤有点像一块石头。最运行背它，你被压得喘不外气，以为好进犯，但又没办法扔掉它，只可背着它不绝往前走。迟缓地，你以为石头没那么重了，路东说念主劝你扔掉它，可你不想扔，你把石头放入口袋，遴选带着它不绝走下去。

“你不错作念遴选。当你发现这块石头对你很首要，就背着它不绝走好了。”李昀鋆说，“其实石头如故运行那块石头，它的分量从没减轻过，是你变强健了。”

“追求过一种特地旨的东说念主生”

2025年春，脱胎于李昀鋆博士论文的文章《与哀伤共处》出书，此时，距其运行有关研究，已往日了8年。

李昀鋆一直以为，这些记载着年青东说念主简直哀伤的笔墨，不应当只存放在学术数据库里。当年，她要是能遇到一个了解哀伤的社工、读到一册讲演哀伤的书，大概就不会在摸索着与哀伤共处的历程中被撞得伤疤累累了。

博士毕业后，她屡次尝试出书，皆未遂愿。其后，论文里的一位访谈对象大学毕业后插足出书界责任，为她牵上了线。 为这本书作序的陈密斯，亦然李昀鋆的访谈对象。前言里，她以责骂的口气对读者们说：“当今，你有契机以一种‘无痛’的阵势走走咱们之前的路……不要发怵商讨哀伤和死一火，勇敢地翻阅下去，成为一个更懂爱东说念主的东说念主，多好呀！”

陈密斯告诉李昀鋆，她的姆妈外传这本书的作家是之前找她作念研究的姑娘后，“透露了忻悦的浅笑”，说她在访谈后，发生了好多好的改动。

“我但愿这本书也能给东说念主们带来哪怕一丝点小小的改动。”李昀鋆说。

她承认这是本很“心情化”的书，稀奇是在她将学术性内容进行高度浓缩后。“但这些心情皆是简直的，大概改日某个丧亲者读到这本书，会感到安危，知说念有好多哀伤就黑白常是非，我方不是独一的一个。”

最近，为协作新书宣传，李昀鋆运行走到台前，禁受采访。“我的本性真实稀奇内向。搁在几年前，我无意雅瞻念作念这件事。在我的教学里，没东说念主雅瞻念关注丧亲者的感受太是非了。当今，有东说念主雅瞻念关注了，我条目我方勇敢一丝，把合手住契机，尽量多共享，让更多东说念主了解哀伤。”

她收拢多样时机，跟不同东说念主作念哀伤常识的科普。举例，她饱读舞东说念主们使用清亮的词语描写丧亲和哀伤，也身膂力行地试着禁锢“避谈存一火”的禁忌。一次采访中，有记者全程用“那件事情”指代她母亲的过世。“哪件事情？”她问，“我的母亲故去了”。

放浪有关研究已4年多余，当今，李昀鋆为我方的东说念主生建构了一些新的意旨。

意志到比起作念学术、写论文，我方更想去简直陪伴需要匡助的东说念主，这几年，她一边作念博士后研究员的全员责任，一边读了个侧重实行的社工专科硕士，学习更多实务手段。

她研究在本年下半年离开学界，投身哀伤指令或临终关怀责任。“我不知说念这个遴选对分歧，也不知说念有莫得合适的岗亭，但对我来说，没作念过这块责任，会以为东说念主生有很大缺憾，而我当今作念每个遴选，皆是以临死前会不会缺憾作念参照系的，比如作念这个研究、出书这本书。”

当今的李昀鋆，如故能够更好地与哀伤共处。在她眼里，东说念主生充适无意，但也正因如斯，才更要饱读起勇气，主动遴选黄色小说，对持自我——“追求过一种特地旨的东说念主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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